本文以“《哈萨克斯坦之乱:经济建设失败是重要原因》”为题刊发于今日红星新闻,链接:https://static.cdsb.com/micropub/Articles/202201/a03a197faf33eb690e14a35777d7e7c9.html?fromUdid=50648618-4B93-43CB-904B-1C919A048562;
(当地时间2022年1月5日,哈萨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图市政府办公大楼)
街头动乱猝然爆发,烈度迅速升级并蔓延至全国所有主要城市,主要公共设施和政府建筑接二连三失守,现任总统批准内阁总辞职,开国总统家族连夜出走国外,集体安全组织应现任总统之邀出兵维和,……2022新年伊始,独立建国刚满30周年的哈萨克斯坦就以这样的方式迎来了自己独立建国的第31个年头。
令哈萨克斯坦今年前景预期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该国经济财政高度依赖油气、煤炭和其它矿产资源产业,但其经济在去年的初级产品牛市里仍然表现疲软,复苏动力不足,今年很可能马上又要面临美联储货币政策调整导致的初级产品行情下行打击:2020年,哈萨克斯坦国内生产总值(GDP)同比下降2.6%;在西方超级宽松货币政策制造的商品牛市支撑下,2021年1—6月其国内生产总值同比增幅也不过1.6%,尚不足以回升至疫情爆发前水平,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经济展望(2021年10月号)》预计该国2021年经济增长3.3%(参见表1)。就在这样的基础上,就在哈萨克斯坦开国总统纳扎尔巴耶夫辞去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职位而出走国外的1月5日,美联储公布12月份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FOMC)货币政策会议纪要,这份文件显示,美联储决策层认为,考虑到经济、劳动力市场和通胀前景,有必要提前或以高于与会者此前预期的速度提高联邦基金利率。美联储加息一旦成为现实,预计将重创哈萨克斯坦油气、煤炭、其它矿产等支柱产业行情;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经济展望(2021年10月号)》预计哈萨克斯坦2022年经济增长3.9%(参见表1),目前看来,未必能够实现。
哈萨克斯坦动乱,经济建设失败是重要原因;而从长期看,与其它众多资源丰富的国家一样,这个资源丰富的国家没有希望跳出“资源诅咒”(natural resource curse)的泥潭。何谓“资源诅咒”?指的是至迟从地理大发现后近代世界经济体系形成以来便出现的一种现象,即资源出口国经济增长实绩、宏观经济稳定性整体远远落后于制成品出口国;在哈萨克斯坦独立以来的经济发展进程中,这一特点表现的相当突出。哈萨克斯坦石油资源和矿产资源丰富,已探明矿藏90多种,其中陆上和里海地区已探明石油储量近140亿吨;而其人口不过1913.36万(截至2021年7月),不及新疆一省人口(2020年末2590万)的74%,[1]人均已探明石油储量高达732吨。相比之下,中国2020年底已探明石油储量仅36.19亿吨(剩余技术可采储量),按2020年末人口14.1212亿计算,人均石油储量仅有2.56吨,哈萨克斯坦人均石油储量相当于中国的286倍。
(把持哈萨克斯坦政权30年、此次逃亡海外的纳扎尔巴耶夫)
然而,这个资源如此丰裕的国家,在1990年代独立后首先是经济陷入“失去的十年”,1993—1999年7年之中,哈萨克斯坦竟有4年经济萎缩,剩余3年经济实际增长率(以本币不变价计算)也仅有0.5%—2.7%。好不容易熬到本世纪初2002—2012年间世界经济史上罕见的初级产品超级牛市期间,依靠丰富矿产资源和中国强劲的需求增长拉动,哈萨克斯坦一度实现了较快的经济增长,在中亚五国中超群绝伦,经济体量相当于第二位的乌兹别克斯坦的3倍左右。即便如此,在那个时期,其经济增长实绩与中国和其它东亚经济体也不可同日而语(参见表1)。到2014年下半年国际石油市场雪崩之后,哈萨克斯坦经济增长率就更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了。表1 2003年以来哈萨克斯坦经济增长实绩及其国际比较资料来源: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经济展望(2021年10月号)》,统计附录表A1“世界产出概要”,第111页;表A4“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实际GDP”,第115—117页。就总体而言,如表1所示,在2003—2021年间,世界经济增长实绩总体格局是中国经济增长遥遥领先,亚洲新兴市场在各类国家群体中增长率最快;非燃料出口国群体经济增长率高于燃料出口国群体,即使在2003—2012年的初级产品超级牛市期间也不例外;非燃料初级产品出口国在2003—2012年初级产品超级牛市期间年均增长率低于燃料出口国,但在2013—2021年的9年里,有6年增长率高于燃料出口国。哈萨克斯坦在2003—2012年的初级产品超级牛市期间年均经济增长率(7.2%)低于亚洲新兴市场平均水平(8.7%),只相当于中国(10.5%)的七成,2015年增长率更从2014年的4.2%急剧滑落至1.2%,从此再未超过4.5%的门槛。
由于经济增长实绩不佳,哈萨克斯坦货币汇率长期走势疲软,不仅严重损害其国民生活,而且重挫该国居民本来就远远低于中国等东亚国家的储蓄和投资动机,从根本上损害了该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后劲:1993年11月15日,独立后的哈萨克斯坦正式发行国家货币坚戈,汇率为4.70坚戈兑1美元;到今天,2022年1月6日,历时约28年又1个半月,坚戈兑美元汇率已经贬值至435.596坚戈兑1美元,相当于发行日的1/93。1993年人民币对美元年均汇率为5.7620元兑1美元,由此套算,在1993年11月15日创建时,哈萨克斯坦坚戈对人民币汇率为1坚戈兑1.23元,或1元兑0.8157坚戈;今天,坚戈对人民币汇率为1元人民币兑68.44哈萨克斯坦坚戈,坚戈对人民币汇率贬值至发行日的1/84,相信本周之内坚戈对人民币市场汇率还会进一步较大幅度贬值。由于哈萨克斯坦坚戈频频贬值,该国货币替代现象突出,企业居民普遍选择持有美元、欧元、卢布、人民币等外币而抛售本币。
资源诅咒为何发生?究其根源,就总体而言,其它条件相同,与制造业驱动的经济增长相比,初级产品行业驱动的增长具有一系列无法克服的弱点:经济波动性强、加剧收入分配失衡和两极分化、资产泡沫严重、加剧社会矛盾,等等。特别是与制造业驱动的增长相比,初级产品行业驱动的增长会带来更多的腐败,更多的两极分化,更多的暴力压榨,从而产生较多的社会矛盾。因为制造业企业处于永恒的买方市场,企业需要不断创新才能取悦消费者而卖出产品,实现增长;但初级产品行业经营的关键在于占有资源,牛市时期尤其如此,即使没有取悦于下游产业的创新,只要能够“摆平”相关方面势力,占有资源,就能大发利市。看看国内外古往今来经济史上众多案例,我们就不难明白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在现代世界经济体系中,即使是那些自然资源人均占有量高、品质优良、运输出口条件优越的国家,他们的经济社会发展长期成绩也相当糟糕,纵然能够在牛市期间过几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其资产泡沫、收入分配失衡、腐败、社会矛盾等问题也积累得更快,最终在熊市中爆发,与熊市相互促进,把这些国家拖入“失去的十年”、乃至“失去的二十年”泥潭之中。拉美,非洲,一战之前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的俄罗斯帝国,……莫不如此。资源产地只有作为一个蓬勃成长的制造业大国省份,其人民才得以摆脱上述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同样是煤炭资源丰富的国家,同样置身于煤炭需求爆发式增长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事情,为什么德国的长期发展实绩远远超越俄罗斯帝国?因为前者是一个迅猛发展的工业化大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前已经全面启动工业化进程,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跃居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工业大国;而后者依靠自然资源开发作为支柱产业。现代石油工业诞生地美国为什么没有陷入“资源诅咒”的泥潭?因为现代石油工业诞生之时,美国制造业总量已经超越英国而跃居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在这种条件下,石油资源开发的收益方才能够与制造业发展相互促进,形成国民经济与社会发展的良性循环。也正因为美国经济、美国制造业规模巨大,石油业繁荣损害制造业竞争力的所谓“荷兰病”在美国从来就不曾如同荷兰发生过的那样严重。
(哈萨克斯坦军队在此次暴乱中表现糟糕,需要依赖俄军在集体安全组织框架下出兵救援)
苏联解体之后,独立的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得以独享本地油气资源开发收益,在21世纪前10年的初级产品牛市中,他们貌似因为无需在全苏范围内分享这项收益而受益不浅,但代价是收获了更严重的资产泡沫、制造业衰亡、收入分配失衡、社会矛盾等问题,更承受不起经济波动的冲击,更因此孳生了某些政治能量强大的寄生性社会阶层,难以推进必要的经济社会改革。其制造业衰退之严重,以至于哈萨克斯坦地方政府在筹备石油资源枯竭后的替代产业时,连碎石厂也被视为“技术含量较高”的项目:就在国际市场油价雪崩的2014年的11月8日,哈萨克斯坦国家新闻发布中心召开新闻发布会,克孜勒奥尔达州州长克热姆别克•阔谢尔巴耶夫在会上介绍,该州石油储量为1.26亿吨,年开采量1000万吨,主产区库姆阔勒区原油开采也仅能维持10—15年,预计石油资源将在10—15年内枯竭。为此,克孜勒奥尔达州着手实施几个技术含量较高的产业发展计划,如计划建设陶瓷厂、橡胶产品生产企业、诗耶勒县碎石厂、组建咸海盐业股份公司,并加快农业发展,增加栽培果树,大力促进园艺业发展,云云。当我读到哈通社这条新闻报道时,我感到深深的战栗,这个苏联时期联盟中央重点投资工业化的加盟共和国,其工业规模曾经位居全联盟第三,仅次于俄罗斯和乌克兰,独立之后不过23年,碎石厂就居然能被视为“技术含量较高”的项目!苏联解体后哈萨克斯坦工业和科技水平衰退之深,由此可见一斑。在刊发于2015年的《资源诅咒和资源民粹主义》一文(《学术前沿》,2015-9(下))中,在全面分析了资源诅咒和资源民粹主义的表现、成因、影响之后,我作出了以下断言:“如果说,苏联时代的中亚还有可能依托全苏市场和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等加盟共和国的制造业而缓解本地产业结构的上述负面影响,依靠大国较高的宏观经济稳定性应对经济波动的冲击;那么,时至今日,作为独立的小国,中亚诸国已经不具备这样的有利条件了。在初级产品熊市期间,世人必将目睹他们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时隔6年有余,哈萨克斯坦经济社会的动荡证实了我当初的判断;而这个国家的教训,对于我们,对于那些拥有一定资源储量而为此沾沾自喜的国家、地区及其居民,又有怎样的借鉴警示?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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